为何舞弊调查需要关注创伤影响？——改善访谈效果的新思路

当人们想到与犯罪相关的创伤时，他们通常会想到经历或目睹暴力犯罪。但金融犯罪也会对受害者造成显著的心理和情感负担。金融舞弊并非无受害者的犯罪，而那些成为其受害者的人也不应受到责备。事实上，受害者访谈和实证研究表明，金融犯罪的受害者确实经历了创伤，有时甚至是严重的创伤。

一项研究分析了130份来自Bernard Madoff的庞氏骗局受害者的陈述，确定了受害的后果，包括经济、精神或情感、人际关系、身体和生活轨迹的干扰。该研究还发现受害者对政府的信任感降低。此外，受害者经常报告感到焦虑、内疚、羞愧、尴尬、愤怒、恐惧和不确定。他们健康的损害通常表现为身心健康显著下降。

认证舞弊审查师（CFEs）一直明白采访与舞弊有关的所有人员的重要性——从嫌疑人和潜在共谋者到证人和受害者本身。但随着我们对金融犯罪及其相关创伤对受害者影响的理解不断深化，掌握正确采访受害者的技巧变得至关重要，这对于收集成功调查所需的信息尤为必要。

近年来，在金融舞弊调查中逐渐流行的一种做法是创伤知情访谈，这种方法考虑到了舞弊受害者的痛苦经历。根据物质滥用和精神卫生服务管理局（SAMHSA）的说法，“创伤知情的项目、组织或系统意识到创伤的广泛影响，并理解潜在的恢复路径；能够识别客户、家庭成员、员工及其他与系统相关的人员身上的创伤迹象和症状；并通过将创伤知识完全融入政策、程序和实践中，积极防止再次创伤。”

本文将帮助舞弊调查员了解访谈是如何随着时间演变的，进行创伤知情访谈的意义及其重要性，以及如何将创伤知情原则纳入访谈实践。

熟悉面试技巧的人可能对经典的Reid 访谈和审讯技术有所了解，这项技术起源于1947年的John E. Reid及合伙人公司。该公司自1984年开始编写书籍和教学材料来介绍这些技巧。根据该公司的网站（reid.com），Reid 技术是一种“结构化的访谈和审讯过程，涉及三个主要阶段：事实分析、调查性访谈以及在适当的情况下进行审讯。”

当调查人员进入审讯阶段时，Reid技术指导他们遵循核心原则，包括避免：

• 任何形式的物理伤害或必然发生的负面后果威胁被审讯人。

• 审讯持续时间过长，确保审讯过程合理且适当。

• 剥夺被审讯人的任何权利

• 拒绝被审讯人满足其生理需求的机会

核心原则还鼓励调查人员在询问未成年人或有精神、心理障碍的个体时“采取特别谨慎的态度”。这意味着在处理这类特殊群体时，调查人员需要更加细心和耐心，确保提问方式适合对方的理解能力，同时充分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情况，避免造成不必要的压力或误解。

尽管这些原则看似恰当，但许多人对使用Reid技术进行的访谈过程及其结果提出了异议。Reid公司的网站上有一个“批评专区”，列出了对该技术的常见批评意见以及公司的反驳。最主要的反对意见集中在该技术过于强调进行审讯和获取认罪。公司否认了这种技术的关注点和指导导致了许多虚假认罪的说法。根据该公司的说法，技术本身并不是原因。“虚假认罪并非由Reid技术的应用引起；它们通常是由于审讯人员采用不当的审讯程序……”

不当的审讯程序也可能导致调查或检查不足、撤销指控、案件被驳回、无罪判决、公众对执法机构和制度的信任丧失、民事诉讼和其他不良后果。

考虑到这些因素，许多反舞弊专业人士已从Reid技术转向其他不太侧重于审讯和认罪的访谈策略。一种日益流行的替代方法是P.E.A.C.E.模型，该模型最初是在1990年代作为英格兰和威尔士警方的访谈框架而发展起来的。苏格兰和北爱尔兰随后采纳了这一模型，P.E.A.C.E.模型后来扩展到了全球。警务和刑事司法顾问Mary Schollum在2017年告诉《警察局长杂志》，“P.E.A.C.E.的目标是使访谈者能够从受访者那里获得准确、相关和完整的陈述——并确保这些陈述可作为证据。”P.E.A.C.E.模型由五个步骤组成：

1. 计划与准备

2. 参与与解释

3. 账户（澄清与质疑）

4. 结束

5. 评估

P. E.A.C.E.模型融合了多种访谈技巧，包括自由回忆、增强认知访谈和对话管理，这些技术根据受访者的不同而不同。自由回忆鼓励受访者以他们认为合适的任何顺序提供信息，忽略时间顺序，以获得对情况的意识流视角。认知访谈专注于记忆检索，而对话管理则涉及创建一个结构化、系统化的访谈格式。该模型基于实证心理学原则，旨在帮助访谈者从目击者和受害者以及嫌疑人那里获取有价值的信息。自问世以来，欧洲及世界各地的许多警察机构已将P.E.A.C.E.模型纳入其实践之中。

很难确定创伤知情实践的概念首次出现的确切时间。根据美国SAMHSA的说法，自1970年代起，随着与越南战争相关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识别，创伤开始被测量和研究。心理健康专业人士以及后来的公众开始意识到，创伤可以影响人们在社会中的功能表现。

前南威尔士警察局侦探督察兼和警队访谈顾问Kerry Marlow在接受《舞弊杂志》采访时指出，舞弊者所具备的沟通技巧使得受害者难以识别和抵抗操纵，往往导致严重的长期心理影响，包括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他还补充说，舞弊者运用心理操控技巧以获得并维持受害者的服从，同时避免引起怀疑。他们建立关系，对受害者进行诱骗，并设定期望以确保遵循其指示。通过利用社会规范并创造一个虚假但令人信服的现实，Marlow解释道，舞弊者掩盖了情境的危害性质。“这种诱骗使得任何逃离的动机都显得毫无意义，”他说。

多年来，心理健康和社会服务专业人士一直在努力了解创伤对人们可能产生的众多生物学、心理学和社会学影响。这种理解的一部分包括认识到常见的创伤反应，同时也承认每个人体验和应对创伤的方式各不相同。许多组织都在教育治疗师和公众关于创伤及其影响。例如，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准备与响应办公室和SAMHSA的全国创伤知情护理中心合作开发了一个培训项目，以增强在公共卫生紧急情况期间对创伤知情方法的认识。该项目描述了创伤知情方法的六个指导原则：

1. 安全 (确保所有参与者感到身体和心理上的安全)。

2. 可信度和透明度 (确保操作和决策过程透明)。

3. 同伴支持 (确保与处于相似情境的人互动)。

4. 协作与互惠 (与个人合作，认识到每个人在创伤知情护理中的角色)。

5. 赋权、发声与选择 (认识到并建立在个人的优势和经验之上)。

6. 文化和历史性别问题 (回应个体的不同需求)。

为了确保人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获得最佳的治疗和关怀，这些原则强调创造一个对其个人情况敏感的环境。这样做不仅有助于提高治疗的有效性，还能增强个体的安全感、信任感和自我价值感，促进其整体恢复和健康。

最近，创伤知情原则已被引入访谈实践中，成为舞弊调查的一部分，尤其是在采访犯罪受害者时。创伤知情实践鼓励在协作和支持的环境中，增强个人的自主性和控制感。采用创伤知情的访谈技巧可以帮助解决受害者（无论何种类型的犯罪）普遍反映的问题，即他们感觉不到支持或被倾听。这样不仅能提高受害者对调查过程的信任和配合度，还能更有效地收集信息，促进案件的公正处理。

Bruce Pitt-Payne，LSM, CPII, LPI，在皇家加拿大骑警（RCMP）担任重案调查员、访谈专家和警长（已退休），在接受《舞弊杂志》采访时指出，在舞弊案件中采用创伤知情方法认识到，大多数创伤与其说是与被盗取的财物有关，不如说是与对受害人的影响有关。“舞弊受害者可能会因为‘让自己被骗’而感到羞愧，随之而来的次级情绪可能是愤怒，”Pitt-Payne解释道。“创伤知情的方法让我们能够将他们视为受到犯罪影响的人，并恢复他们在舞弊过程中失去的一些控制感。”

• 采用创伤知情的访谈技巧还有许多其他好处，包括：

• 提高收集更准确证据的能力。

• 促进更好的关系和合作。

• 人性化受害者。

• 限制重复创伤。

• 鼓励受访者诚实。

• 最小化暗示性。

处理或采访金融犯罪受害者的舞弊调查人员应了解受害者的独特创伤反应。根据Pitt-Payne的说法，舞弊受害者的创伤反应可能类似于性虐待受害者，他们会自责，并担心其他人也会责怪他们。“舞弊受害者可能会进入生存模式，而羞耻感可能会引发逃跑反应，而不是对抗反应，即向警方报案，”他告诉《舞弊杂志》。

这意味着，舞弊受害者可能会因为羞耻感和恐惧而选择不报告犯罪行为，而是试图自己解决问题或避免与外界接触。因此，调查人员在与这些受害者交流时，需要特别敏感和耐心，采用创伤知情的方法，以建立信任，鼓励受害者分享信息，并提供必要的支持。

在不同程度上（通常是较小程度），间接受害者如家庭成员、犯罪现场的目击者或了解情况的人也可能经历创伤。在采访中，嫌疑人和已知犯罪者应与那些可能正经历创伤影响的人区别对待。 

进行彻底的创伤知情检查时，舞弊调查员应意识到舞弊受害者往往会有更多的自我责备和自我厌恶感。受害者报告感到孤立或经历社会耻辱。羞耻感可能阻止人们与他人分享他们受害的经历，即使这些人被认为是支持他们的。在一项研究中，犯罪受害者报告说，他们长时间没有向家人透露受害情况，并在披露受害情况时从家人那里收到了对立的反馈。与舞弊调查员的面谈可能是受害者第一次有机会真正分享或分析他们的想法和经历。在这方面，调查员可能会被要求为受害者提供倾听和支持的理解。

尽管这看似符合他们的最大利益，但受害者可能出于多种原因不愿意与舞弊调查员合作。个人和组织受害者可能会选择不报告或起诉金融犯罪，因为报告的成本被认为超过了潜在的好处。羞耻或尴尬的感觉可能会阻止受害者与调查或检举合作，或是对犯罪者采取行动。根据注册欺舞弊审查师协会（ACFE）的《2024全球职务舞弊调查报告》，34%的职业舞弊案件未被移交给执法部门，原因是受害组织担心负面宣传。同样地，针对上市公司的犯罪可能因害怕对股东或股市产生负面影响而不被报告。舞弊调查员不应将受害者或证人的不合作视为有罪或舞弊的迹象。

采访是一项需要练习才能掌握的技能。根据Pitt-Payne的说法，以受害者为中心的方法“建立了通往信息的桥梁”，因此在学习创伤知情的采访技术时，愿意尽可能多地了解人类记忆是必需的。他向《舞弊杂志》解释说，“没有这种特定的知识，你会寻找一种模板式的采访方法，而不是能够根据受害者向你展示的方式应用科学原则框架。”“就像两个人或两种情况永远不会相同一样，创伤知情的采访不应该是一种线性的方法。”将创伤知情的采访技术与儿童采访时所使用的技术相比较，Pitt-Payne强调了基于受访者的需要进行采访的重要性。

这意味着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能够全神贯注地倾听受害者所说的话，并且不仅将他们视为个体，而是作为一个带着信任和信念来找你的人，相信你能无偏见地理解他们，Pitt-Payne说道，并补充说受害者依赖采访者“以敏感和同情的态度对待他们”，在整个过程中关心他们。

简而言之，“创伤知情的方法涉及到理解创伤可能始终存在，并要求从‘你有什么问题吗？’转变为‘你经历了什么？’的思维转变。”遵循以下指导原则，在采访中体现创伤知情的原则：

• 使用大量开放式问题或陈述

• 尽量不要打断；容忍停顿。

• 识别过度压力的迹象（沉默、转移话题、烦躁），并以敏感、耐心和同理心回应。

• 通过询问受害者对如何继续的意见，赋予他们自主权。

• 关注想法和感受而非行为。

• 不要按时间顺序要求信息，邀请个人从他们感到舒适的地方开始讲述。

• 明白可能需要多次采访。

• 在准备与受访者进行面谈时，明确你希望达到的具体目的或成果

• 建议受访者如果在面试后有任何疑问或需要进一步沟通，欢迎主动联系

• 指导受访者采取一些措施，在面试结束后有效地放松心情和缓解压力，比如进行一次短途旅行、做运动或是阅读等。

• 为受害者提供支持，帮助他们找到能够理解自己财务状况的资源。这包括但不限于投资决策、资产处置、修复信用记录损害以及了解赔偿款项等方面的专业建议。

• 建议加入由知名机构如美国退休人员协会（AARP）、韦恩州立大学老年学研究所及网络犯罪支持网络组织的支持小组，这些团体可以为成员提供必要的帮助和资源。

在准备受害者接受采访时，Marlow建议采访者应该向受访者说明采访的整体框架，并详细解释采访中遵循的基本原则，特别是强调受访者不应假定采访者对事件背景已有所了解。这样可以帮助受访者更好地准备，减少误解。

另外，在与受害者合作的过程中，采访者的语气和词语选择可能会无意间对受害者造成负面的影响。采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可以帮助改变指责的氛围，使受害者感到更加安心。国际警察首长协会提出，最佳做法是重新构造那些以“为什么”开头的问题、‘向我解释……’这类的指令，以及利用‘然后发生了什么？’这样的引导语来请求受害者按时间顺序描述事件经过。这样做有助于建立一个更加支持性的环境，促进受害者的开放性和真诚性。

面对那些可能被视为指责受害者或引发负面情绪的敏感问题时，舞弊调查人员应当解释提问的目的。同时，在访谈场合中，一个简单却可能非常有效的语言调整能够帮助受访者感到更为自在和赋权。与使用可能导致受害者退缩的命令式言语相比，调查人员应更多采用“我需要你的帮助”这样的表达。例如，调查人员可以这样询问：“我需要你的帮助来了解那天在办公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你进入房间时，看到了怎样的情景？”另外，如果需要对方重复信息，可以说：“很抱歉让你再次回忆，但我确实需要你再告诉我一次周二早上的具体情况，以确保我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细节。”这样的表述比简单的“再说一遍”或“周二早上发生了什么？”更能获得受访者的积极反馈。

另外，通过调整语言，将焦点放在施害者及其行为上，而不是受害者本身，可以有效减少对受害者的潜在指责感。例如，可以问“在那种情况下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你为什么那样做？”此外，舞弊调查员应避免使用可能引起负面情绪的词汇，如“被愚弄”、“被欺骗”和“被诈骗”。这种语言的微调不仅能够减轻受害者的心理负担，还能促进更开放和真诚的交流。

ACFE（注册舞弊审查师协会）推荐的很多访谈技巧体现了创伤知情护理的核心原则，这些原则包括：

• 营造一个让受访者感到舒适的环境

• 保持采访室的门畅通无阻，不要上锁。

• 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保证信息的保密性（除非遇到特定情况）

• 避免提出复杂、诱导性的问题，以及使用模糊不清的语言和专业术语，以确保受访者能够清晰理解和回答。

一些访谈技巧在与施害者打交道时可能更为适用，但在与受害者交流时，应适当调整以体现创伤知情的视角。例如：

• 直截了当地介绍自己、自己的职责以及希望通过这次访谈达到的目标。对创伤受害者保持透明度，有助于建立和维护信任关系。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让受害者感到更加安全和放心，从而更愿意开放地分享他们的经历和感受。

• 提前告知受害者或需要以创伤知情护理方式对待的人关于访谈的具体安排和细节。不要提前通知那些可能与舞弊行为有关的人。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嫌疑人有机会编造说辞、销毁证据、威胁证人或逃逸。提前通知受害者相关细节可以帮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增强安全感，而对嫌疑人保密则可以确保调查的顺利进行。

• 在与受害者进行访谈时，应考虑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有时，为了使受害者感到更加安全和舒适，可能需要将访谈安排在他们的家中。然而，在与嫌疑人进行访谈时，通常不建议在嫌疑人的家中进行，以避免给予嫌疑人任何可能干扰调查的机会。选择一个对受害者友好且让他们感到安心的环境，有助于他们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和经历。

• 可以邀请一位中立的第三方，例如受害者的支持者、支持的家庭成员或其他相关人员参加访谈，以帮助受访者感到更加放松和安心。这样不仅可以提供情感上的支持，还可以确保访谈过程更加公正和透明，有助于建立信任关系。

任何舞弊调查访谈的主要目标都是获取关于案件的最详尽、最准确的信息。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因受访者不同而异。对于那些可能因金融犯罪而受到创伤的受害者，舞弊调查员应特别谨慎，努力营造一个让受害者感到支持和鼓励的环境。通过理解创伤在受害者身上的具体表现，调查员可以在不进一步伤害受害者的情况下，收集对舞弊调查有价值的信息。这种方法不仅有助于案件的调查，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受害者恢复心理健康。

在对舞弊受害者采用创伤知情的方法进行访谈时，Pitt-Payne 强调了将受访者视为“不仅仅是被夺走了财物或金钱的人”的重要性。受害者常常因为被欺骗而感到羞愧，甚至认为自己对犯罪负有责任，因此需要在一个无评判的环境中从访谈者那里获得同理心和支持。他在接受《舞弊杂志》采访时指出，最关键的是“舞弊受害者必须受到尊重”。这意味着在访谈过程中，调查员不仅要关注案件的细节，还要关注受害者的心理状态，确保他们在整个过程中感到被尊重和理解。

Emily Homer 博士，CFE（注册舞弊审查师），是 ACFE（注册舞弊审查师协会）的研究专家。如有需要，可以通过电子邮件 EHomer@ACFE.com 与她取得联系。

创伤知情访谈需要额外的技能和实践，并不一定适合所有访谈者。对于缺乏相关经验的访谈者，建议向那些更有经验的处理金融犯罪受害者的人寻求培训或指导。此外，若需要更多关于如何与舞弊受害者工作的培训，可以参考国家白领犯罪中心和美国司法部SAFE培训提供的《应对跨国老年人舞弊课程》。这些资源可以帮助访谈者更好地理解和应用创伤知情的方法，从而更有效地支持受害者。